刘跃进 | 我看《李慈铭日记》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5-19 15:00:00    

李慈铭。

近来,近代人物日记的整理与研究成为新的学术热点,凤凰出版社推出的“中国近现代稀见史料丛刊”,中华书局推出的“中国近代人物日记丛书”等,都在学术界产生广泛影响,为广大读者所喜爱。我们喜欢读日记,是因为这种比较私密的文献,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有趣的私人记忆。我们钦佩日记的整理者,是因为日记的整理有其特殊的难度。目前,我正在研读《王闿运日记》,有机会,很想通读晚清四大日记(李慈铭《越缦堂日记》、《翁同龢日记》、王闿运《湘绮楼日记》、叶昌炽《缘督庐日记》),了解作者,了解那个时代,了解今天的由来。《李慈铭日记》整理本十四巨册、五百余万字由浙江大学出版社2024年出版,这是学术界的一件盛事。翻阅《李慈铭日记》,内心不时生发感慨。客观地说,整理日记自有其特别的难处。就《李慈铭日记》的整理而言,至少有下列五难:

第一是识字释读难:为宣示博雅,李慈铭在日记中多用《说文》本字,还有甲骨文、金文、小篆或其他古体字,有些需要保留,有些就需要统改。

第二是辨识名号难:李慈铭在政界、学界乃至民间有着广泛的交往,在不同时期,同一个人,称谓多有不同。有的称名,有的称号,有的称字,有的称官位;还有书名,同书异名,同名异书;还有地名,古今不同,更何况还有别称等。总之类似这样的问题,在整理日记过程中,随处可见,到处是雷。

第三是辨析本事难:日记涉及国事、家事、友事、文事,本事不清,断句都很难。

第四是人事忌讳难:譬如多年好友周星诒挪用李慈铭的捐纳款为自己加捐花样,导致李困顿他乡,有苦难言,长期积压在心里。在《李慈铭日记》前言中,卢敦基认为这些内容有其特别意义,值得展开讨论。我对此深表赞同。

第五是体例统一难:作者自谦用小字,当朝讳字如何统改。传统年号,公元纪年,转换过程中又会出现新的问题。譬如李慈铭生于道光九年(1829)十二月二十七日,按照传统纪年,可以简单标注为1829年。但是阴历的十二月二十七日换算成公历就是1830年1月21日,因此,严格按照公元纪年则是1830年。生年往往有两说,都有道理。胡适纪年,严格按照出生一周年为一岁,也就是说,出生那年无论是一月还是十二月,都不算一岁。又有干支、节气等,基本原则是保留原样,这没有问题,有些体例上的问题,譬如李慈铭的补充,有的是双行夹注,有的是眉批。眉批中,有自撰,也有他人手笔。这些复杂的情况,都要在整理之初就做好通盘考虑。从现在整理成果看,当年的双行夹注,现在改为单行小字。有关眉批、简端记等,亦附在相关日记之后,以小字出之。引用的古籍,多为节引,或凭记忆概述大意。有的题目很长,因此,书名号的标识,都很困难。另外是考试题目,是引号还是书名号,都需要统一体例。这是日记整理与传统经史文献整理不同的地方,也与现在已为显学的敦煌文献整理有着根本的不同。

这些工作看似琐细,却十分繁难。特别需要指出的是,全书定稿后,编辑还为之作了电子版的人名索引、诗文索引以及札记索引,以二维码的方式附录于书后,供读者下载使用。这些暖心的举措,让我们有足够的理由向以卢敦基为主的学术团队表达感谢,向浙江大学出版社表达敬意。

卢敦基研究李慈铭多年,著有《彷徨歧路——晚清名士李慈铭》等专著,他主持整理的《李慈铭日记》不论是篇幅还是整理质量,都远远超越以往出版的《越缦堂读史札记》《越缦堂读书记》《越缦堂国事日记》等分类摘编本,是目前最全、最好用的《越缦堂日记》整理本,翻阅过日记影印本的读者,很容易感受到整理本给读者带来的巨大便利,李氏手迹除了爱用古体字外,整体不算特别难辨识,但多次复印导致很多地方漫漶不清,整理本尽可能地还原了日记的原貌。譬如他们从上海图书馆所藏《越缦堂日记》稿本卷首眉批辑录未记年月“二十日辛丑”日记一则及《元代重儒记》一篇,附录在全书之末,为本书所独有。这些材料,足以改变一些传统的认识。譬如我们的文学史总是这样说,在元代,文人的地位非常卑微,有所谓九儒十丐之说,现代影视作品中称文人为“老九”。李慈铭的《元代重儒记》对“《元史》及诸传记所载尊儒重士之事”,原原本本,条分缕析,足以证明“其说皆无稽”。这样的文章,不仅仅纠正了传统看法的偏颇,更是对当下所谓“崖山之后无中国”的无稽之谈予以痛击。历史从来不是简单的史实的梳理,还有着强烈的历史意识、民族立场,乃至国家情怀。

《李慈铭日记》。

李慈铭初名模,字式侯。后改名李慈铭,字㤅伯,号蓴客,晚号越缦,又署霞川花隐生、花隐生等。他改名换字,卢敦基在他著述中告诉我们,其中也有很多故事。李慈铭是浙江会稽人,著述丰赡,客观上也为家乡增添了荣耀。《李慈铭日记》最后附录蔡元培《印行越缦堂日记缘起》(1922)、《印行越缦堂日记补缘起》(1933)等,表现出蔡元培先生对于乡邦文献的重视。鲁迅《三闲集·怎么写》对此有点不满,他说:“《越缦堂日记》近来也极风行了,我看了却总觉得他每次要留给我一点很不舒服的东西。为什么呢?一是钞上谕。大概是受了何焯的故事的影响的,他提防有一天要蒙‘御览’。二是许多墨涂。写了尚且涂去,该有许多不写的罢?三是早给人家看,钞,自以为一部著作了。我觉得从中看不见李慈铭的心,却时时看到一些做作,仿佛受了欺骗。翻翻一部小说,虽是很荒唐,浅陋,不合理,倒从来不起这样的感觉的。”其实,《李慈铭日记》引起鲁迅的三点不舒服,未必如鲁迅所说的那样。现在,《李慈铭日记》已经整理出版,通读之后就会理解,第一,李慈铭抄录上谕,是为积累文献资料,便于自己翻检。第二,总共涂抹不过百余处,总计不过千余字,而且集中在日记的最初几册。而且经研究,有些涂抹是后人弄的。第三,供人传抄,常常供人借阅,当然不免卖弄文笔(参见张桂丽《周作人、鲁迅与李慈铭》,刊载于《天一阁文丛》第12辑,2015年1月)。我认为,对于这个问题的看法,还是通达一点为好。

1927年,北平国立图书馆购得李慈铭若干手稿,王重民等将这些手稿整理成册,并于1932年出版,题曰《越缦堂读史札记》三十卷。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据此本影印出版。在这些著作中,由云龙辑录《越缦堂读书记》最为有名,按照哲学思想、政治、社会、经济、历史、地理等分为十二类,商务印书馆1959年排印出版。上海书店2000年版以此为底本,采用通行的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,便于阅读。其实,《越缦堂读书记》完全摘自《李慈铭日记》,自可不论。《越缦堂读书记》的精华也多见于李慈铭的日记中。由此而言,新版《李慈铭日记》是研究李慈铭生平事迹、学术思想的最完备的资料。该书附录,除上文提及的两篇作品外,还有李慈铭《嘉庆山阴县志校记》《乾隆绍兴府志校记》《桃花圣解盦乐府》以及蔡元培《印行越缦堂日记缘起》(1920)《印行越缦堂日记补缘起》(1933)、平步青《掌山西道监察御史督理街道李慈铭传》、王存《征刊越缦堂日记启》等。这些文献资料都谈到《李慈铭日记》在证史、读书、记事、杂记、评骘人物、保存诗文等方面的文献价值和时代意义,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。

刘跃进

责编 刘小磊